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進擊的巨人/團兵】Forgiveness

《Forgiveness》(將收錄於團兵新刊《Before Sunrise》內)

  那幾年內,我們一起奔馳過很多次森林與大地。





  撞進他辦公室報告狀況的人是莎夏‧布勞斯。
  馬尾少女慌慌張張地衝進來甚至忘記要敲門以及禮貌地先喊一聲,直到衝進去正好沒鎖的房內之後驚覺自己的失態,正要慌慌又回到門口重新敲門時,艾爾文叫住她。
  「直接說吧。」他將剛回城所以亂七八糟的桌面大致上掃出一個空位。
  「非、非常不好意思!」
  女孩忙得連偷吃食物的時間都沒有吧。他凝視著她慌張並有些消瘦的臉龐,聽聞過她一些事蹟,在現在的臉上還有動作上依然看得到許多活力,也有部分難免被第一次出城的疲憊遮蓋。
  「報告團長,里維兵長在接受治療後確認無大礙,但受傷的腳需要休養,近日不宜再出城參加作戰,以上!」她一口氣說完,活像這句話是要吐出來的毒般。
  「雖然無大礙,但嚴重嗎?」他撥動手上的筆,下方是放反的公文。
  「報告團長!呃……我沒有被告知到這些,只有被指定來跟您說這件事……主要是因為兵長近日需要休養,兵團內的事物安排調度需要再重新編制,所以他們要我快點來告訴團長。」
  少女的臉簡直就在說,要她講這些文謅謅的話快跟不讓她吃東西一樣痛苦。望著那張忐忑但還是要表現得堅定冷靜的臉,他想著,啊是啊,因為我是團長,我在她眼前啊。
  在他眼前、甚至是眾人眼前,依然可以毫不在乎直接說出粗語的,似乎也只有那一個人了。
  「好,謝謝妳。沒事的話就離開吧。」
  「謝謝團長,辛苦了!」
  莎夏走出團長室,結果人才剛出去不到一秒鐘,那張清秀臉蛋又出現在他辦公室門口。他挑眉望著她,只見少女似乎有點猶豫。
  「那個……我只是想說……若團長您想知道實際狀況的話,不如有機會直接去看看兵長吧,大家現在都忙得混亂,其實也沒有人可以繼續在那裡陪他了,我也是被臨時抓來跟您報告的。」
  他嗯了一聲,視線卻沒有離開少女。
  「呃……嗯……」她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對不起我也知道您很忙,所以就先這樣子吧。告退了……!」
  艾爾文‧史密斯雙手撐在下巴處,凝視少女消失的那個門口角落。
  這裡的人們總是這樣辛苦卻近乎像無酬地忙碌著,就算他桌上的公文已經滿到可以讓他在身上蓋成一條被子,還是可以有無止盡的麻煩事到這間辦公室來。
  他思考了一下,先將剛剛看到一半的資料閱讀完並在上頭批註,接著從下方抽出紙──總共四張。
  手掌寬大但手指並不粗壯得難看的雙手,現在一隻拿著那四張紙,另一隻在思考時一邊輕敲著桌面。
  「……這件事情,不會是現在要做的啊……」
  沉默了五分鐘後從口中溢出的細語已經不知道是要說給誰聽。


 
   歐魯‧波札德,於調查兵團第57次牆外調查中,已英勇地為人類犧牲。

  佩托拉‧拉爾,於調查兵團第57次牆外調查中,已英勇地為人類犧牲。

  艾魯多‧琴,於調查兵團第57次牆外調查中,已英勇地為人類犧牲。

  君達‧修茲,於調查兵團第57次牆外調查中,已英勇地為人類犧牲。


                調查兵團第13任團長 艾爾文‧史密斯 特此証明。



  『如果早點回去,事情會不會不一樣呢?』

  不會的啊。
  他打開眼睛,剛剛並沒有睡著。充斥藥水味的治療間除了他以外只有另外一個準備回住處休養的士兵,對方是去年進入兵團的,對里維兵長依然抱持相當大的敬畏,里維也不認識他,因此整個房間除了醫療機器的運轉聲與彼此移動時發出的聲音外,並沒有其他聲響。
  他明白這幾乎是一個特別隔出來給他的空間,就連旁邊那位快要離開的傷患,都是因為他不需要在這久待,所以被送過來與他同間。他凝視著身旁的窗 戶,天氣有些冷,只開了個小縫通風。灌進冷空氣的細長窄道裡藏著很多很多汙垢,他想著如果晚點護士告訴他自己需要再多待個兩天,他會先不顧傷勢去把這個房 間打掃乾淨。
  拉行李包拉鍊的聲音與收拾的聲響在他身旁一陣一陣地傳出,兵團的人沒什麼東西好帶的,現在也不過就是回原本住的地方。他轉頭,看到棕髮的士兵已經把這一兩日在這裡留下的私人物品都放進小袋中,正在對他敬禮。
  他頭上的白色繃帶在白色燈光下特別刺眼。
  「兵長,我要離開了,也請您好好照顧身體。」他謹慎小心地說著,拳頭緊緊靠在心臟處。
  他頓了一下,聽到對方緊張語氣中真誠的關心,最後點點頭,「謝謝。」
  對方點頭回禮,便拿起自己的東西,轉身離開這個房間。里維凝視他離開的地方,又將目光移回窗戶外,因為那是這個房間裡看得到、唯一像這個世界還活著的空間。
  窗戶外可以看到診療區的入口,就在他無語數著數上的葉子有多少片時,那個金髮的男人走進診療區。里維就這樣看著他詢問了護士,接著看著指示牌一路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然後在轉角處的牆邊失去蹤影。
  他依然望著窗外,敲門聲卻在三十秒後響起。
  「進來做什麼?」
  他沒有說開門。
  「……不想回到自己乾淨的房間嗎?」
  他馬上轉頭看向門邊。艾爾文輕輕打開房門,手上拿著里維的便服外套與黑色長褲,靠在門邊微笑望著他。
  「禿子,你現在該在忙吧?出現在這幹什麼?」
  「帶偉大又有潔癖的兵長回他熟悉的地方。」
  「他們這麼快就准我出去?」
  「你只是需要靜養,在這或在你房間都是一樣的。」
  里維看著艾爾文高大的身子朝自己慢慢走近,先是輕輕地把他的衣服放在那個士兵才剛離開的位子上,再坐到里維病床旁的椅子上,微微傾身望著他。
  「腳還痛嗎?」
  「不痛,不過最近不能出去宰那幫巨人了。」他拉開被子,讓艾爾文看到被包紮好的腳。
  「會好就好。」
  「對。」他說了一個字就閉上嘴,瞇起眼睛之後又開了口,「……比回不來的好多了。」
  艾爾文垂下眼睛。他們之間的沉默持續了幾秒,里維並沒有看著對方,而是又開始將目光投往窗外,那灰藍色的眼珠卻開始朦朧了。
  艾爾文把手伸進外套中,拿出了四張收折好的紙張,但是沒有打開來。
  「我已經蓋章了,還缺你的。」
  里維還是沒有看著他,更沒有看向那四張紙。
  「等等我回去,就去拿印章。」
  「蓋在哪?」
  「蓋在這個領導長官該蓋的地方!」里維突然一把將紙抽過來,俐落快速地打開他們,惡狠狠地指向在艾爾文印章旁的那個空位。那雙銳利的眼睛此刻突然死死盯著艾爾文,剛剛俐落的動作顯示他已經無數次在同樣的紙張的同樣位置上蓋章,他知道那是一個死亡的位子。
  對,他要對其他人「証明」,他們死了。用他的印章告訴大家他們死了。
  「然後你再安排個日期,我們要去見他們的家人。事情不都是這樣辦的嗎?」
  長官需要一一到受難士兵家庭去通報死亡消息,這也是他們做到近乎要麻木的事情。
  「──所以你現在是要我做什麼?」他沉聲問,「放心,所有的一切我都會好好做,不用擔心。」
  艾爾文保持沉默。在里維突然變得激動的過程中他始終凝視著他的雙眼,想要找出那雙灰藍色眼睛裡一絲一毫的悲痛,令他難過的是他找不到。
  明明連那隻壓在紙上的細小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見到艾爾文的沉默,里維抿起嘴唇,微微閉上眼睛之後深呼吸,再次睜開。這一次艾爾文還是深深望進他眼裡,就像那雙美麗的藍眼睛有任何光透過這動作就可以明白一人全部的能力。
  事實上他也辦得到,對眼前的這個人的話。

  為什麼常常都是那種眼神?
  因為要學會連眼神都能夠騙人,才可以活下去。

  「喂,艾爾文,我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你真的很煩。」
  腳上包紮著的白繃帶幾乎要跟白色床單融為一體。里維兵長除了黑髮外,連蒼白的臉都像要定著在這個給患者的位子上,起不來。
  「嗯?不希望被安慰一下嗎?」他微笑著伸出手,溫柔地將里維像死死地釘住在紙上的手指移開,再輕柔地把他的掌慢慢收攏,放到潔白的床單上。
  「……我們都失去過多少同伴了,這不該是我要被安慰的理由。」他垂眼,任由對方把他的手收攏,再把四張紙收回口袋裡。
  艾爾文繼續微笑。
  「里維,我常會想著,我們到底是為什麼可以活下來呢?」
  床單上的手瞬間握得死緊。艾爾文將手伸過去,輕輕地覆在那冰涼的拳頭上。他知道艾爾文想要讓他說話,說出他這幾日完全無法說的話,說出可以讓他不再那麼憤怒的話。
  他有時也會憤怒為什麼這個男人的體貼能夠到這種程度,自己又是可以多沒用,以至於現在也只能讓他安慰?
  「……除了努力戰鬥不讓自己死在那片寬廣卻又寂寞的大地上,就是那些可以帶回來或者無法帶回來的人們,或前或後地擋在那裡啊。」
  「你覺得他們是願意的嗎?」
  艾爾文回應的方法就像他們只是在團長室泡茶閒聊,問句卻一點也不輕鬆。
  「不,他們沒有願不願意的問題,他們聽令在每個自己該在的位子,卻連思考自己是否被犧牲、是否換來別人的性命都來不及。」這些問題與答案對他們卻一點也不困難──每一次戰鬥都要重新思考過的掙扎早已熟爛透。
  但他們也看過一些的──再更早一些的時候──赤裸裸的人類啊。
  艾爾文輕撫著里維的手,「我在剛入兵團時看過一種眼神。他還沒死,他的肉在我眼前碎裂,腸子與骨頭一根一根、一條一條地跑出來。他的表情告訴我:『啊我不想死』,然後『你憑什麼在那裡』。」
  綠色的眼珠睜得大大的。
  大大的。大大圓圓的,甚至有些可怖地突出來地。
  那眼淚都來不及掉出來,卻緊繃得像可以直接流出血。在那雙眼裡除了死亡的恐懼外就是不甘──
  神啊,為什麼不是看著我的那個人去死呢?
  「踩著屍體回來又怎麼樣呢……是不能怎麼樣了啊。」里維突然緊抓住他的手,可是下一刻又放鬆,艾爾文忍不住笑出聲,「說更難聽的,做為一個團長,在眾人身後指揮的同時,難道不是拿其他人當肉墊嗎?」
  「你值得,艾爾文。生命不分貴賤,戰爭卻分犧牲與存活。」
  「那麼難道你認為自己不值得嗎?」
  「──難道我該問他們我值得嗎?」里維突然又激動了起來,手沒有明確地指著哪裡,話語中卻很明顯地有指涉對象。
  「不,你不會知道的,但你也不用知道。」艾爾文說完便安靜了一下,接著非常快速地把另一邊的床單拉開,里維看著他從自己身旁的角落拿出了四個染血的徽章。
  艾爾文還沒進來之前,本來被他緊緊捏在手心的徽章。
  「因為里維,他們是你的家人啊。」


  ──啊……
  眼眶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溢滿淚水呢。
  明明已經撐了一段時間不是嗎。


  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艾爾文已經坐到了床上並緊緊抱著他。放棄任何的抵抗,里維只是安靜地沉進對方高大的身子裡,就像突然擺脫攻擊狀態的動物。
  特別脆弱。
  「里維,他們對你忠貞不二。景仰你,愛戴你,為你付出全心全力。這不能成為我說服你他們可以安心離開、或是沒有怨懟跟遺憾地告別這個世界的理由。」
  「……我知道。我們每次都是這樣送著士兵們走。」
  抽屜裡收著許多染血的徽章。若士兵有特別好的朋友或是親密對象,他就會在可辨識的狀態下將徽章贈送給對方,如果沒有,多是由他自己收著。
  他想著無論是否有被下葬、屍體是否有完整地回來,那個徽章都會代表那些人永遠的精神。
  他永遠也無法知道對方死前是用什麼心情看待領導者,不論是覺得都因上位者叫他們送死、還是他們甘願對人類獻出心臟,這一切也都來不及了。
  所以人們選擇用他們的東西去想像已經不在的一切。


  「我們要做的事情是原諒自己。」
  就算你覺得自己是讓家人送死,也要原諒自己。
  「──我並沒有不原諒自己,原諒這件事情一開始就不存在。」
  因為悔恨不存在在他們的世界裡,一切發生就來不及了。沒有悔恨,沒有自責,就沒有原諒。
  「……對,所以你該做的是知道自己可以難過。」
  那雙可以緊握刀柄的小手現在只能緊抓著艾爾文的襯衫。輕輕拍上那嬌小的背,艾爾文閉上眼睛,眼眶紅著但沒有讓里維看到。
  「我們要去告訴他們的家人他們離開了;里維,你也是他們的『家人』。要告訴你他們已經離去,你才會也明白自己失去的不只是下士,還有更珍貴的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了下去。
  「然後永永遠遠地記著,並且活下去。」


  不只是朋友的吧。如果能夠想起一些更完整的、只屬於他們一起建立的空間,他們一起生活的快樂、那些互相扶持的小瑣事,還有那些他通常不予理會但非常可愛的拌嘴。
  與其說是關係很好的上司與下屬,不如說這些人早就成為合作無間的一個團體,內部的溫情照護與敬愛甚至像家人。
  ……是家人啊……
  他微微張嘴,想要發出一個聲音,卻怎麼樣也說不出來。艾爾文撫摸著那頭柔軟的黑髮,再次微笑了起來。
  「……他們說明年冬天要做一個跟我很像的雪人。」
  他的聲音有點破碎,卻在艾爾文的胸膛前迴盪著,彷彿就跟過往一樣堅定。
  「那需要替它準備一條白色領巾。你有多的嗎?」
  「我不想借給他們,雖然最後應該會借吧。」
  「太好了。」
  「佩托拉上次想試作餅乾卻把烤爐弄壞了,你哪時換新的來?」
  「你要自己烤嗎?」
  「食譜留著。」
  「沒有問題,我等一下就去憲兵團弄一個來。」
  窗外的綠葉在吹動著。


  「歐魯嘴巴很常受傷,那些他擦掉血跡的面紙回想起來就不太舒服。」
  「他太崇拜你了啊。」
  「這有什麼關係?」
  「我可沒有下屬會崇拜我到咬到舌頭。」
  「那也不會是我,放心吧禿子。」
  那是這個世界還活著的證明。


  「艾魯多跟君達上次有討論新的作戰計劃,雖然他們來不及告訴你,我知道寫著記錄的文件放在哪裡,再去拿來跟你討論。」
  「沒有問題,但你最近可不能出去了。」
  「嗤。我只好去做點別的事情了。對了,艾倫打掃得滿努力的。」
  「連你都這麼說,看起來是真的不錯囉?」
  「有其他人在教他嘛。」
  這些人是那些死去人們還用別的方式活著的證明。

  「下次,就換他教別人了吧。」
  艾爾文話音剛落,便感覺到懷中的人身體愈來愈沉,本來緊抓著他衣服的手也愈來愈鬆,不過並沒有放開。
  「艾爾文,等我傷好,就會回去的。」
  彷彿夢囈一般的話語傳了上來,他垂眼。
  「好。」
  而你需要好好睡個覺。就算在夢中與他們道別,也要好好地回來。
  「替我轉達給他們,路要好好走。」
  黑色小腦袋彷彿不可聞地一點。

  調查兵團團長就這樣在只剩他們兩人的診療間,望著萬物都在活動的窗外,慢慢收起自己剛剛也紅透的眼眶,並在懷裡那個自己的家人額上一吻。





  那幾年內,我們一起奔馳過很多次森林與大地。
  但請原諒我無能帶你們回家。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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